沃尔科特:组诗《白鹭》(8首)
德里克·沃尔科特诗歌29首:时光熟识那酷烈而诡谲的海洋岛屿赠玛格丽特仅仅提及它们的名字是日记作者的散文,把你造成一个名字,给喜欢旅客同样赞赏他们的床铺和海滩的读者们,可是只有我们在其中爱过,岛屿才存在。我寻求——就像气候寻求其风格——写脆硬如沙砾、明亮如阳光、寒冷如翻卷的浪花、普通如一杯岛上的淡水的诗句;然而,像个日记作者,此后我品尝它们总是有盐的房间(你的身体搅动揉皱的床单起褶的海),其中的镜子失去我们挤在一起、睡眠的形象,就像爱情曾希望使用的词语与海浪的页面一道被删除。所以,像个沙上的日记作者,我记下你光顾特定岛屿而带来的和平:走下狭窄的楼梯,顶着夜浪的喧嚣去点灯,一只手护着跳动的灯罩,或只是刮鱼鳞做晚餐,葱头、狗鱼、面包、红啮龟;记下每个吻上的咸涩的海味儿,以及你如何就着月光被迫用大部分时间来研究海浪不屈不挠的耐性,尽管那像是种浪费。傅浩译西班牙港花园中的夜晚夜,我们的黑色夏天,把她的气味简化成一个村子;她采用黑鬼的不可穿透的麝香,像汗液似的秘密生长,她的小街弥漫着剥开的牡蛎壳、金橘煤炭、甜瓜火锅的气味。商业和手鼓增加着她的热度。地狱之火或妓院:横过帕克街,一股水手的脸的巨浪涌起,又随海上的磷火消逝;夜总会在她浓密的头发里像萤火虫般闪亮。眼被车灯照花,耳被出租车喇叭刺聋,她从廉价的、沥青油的火焰抬起脸转向白色的星星,好像城市,闪烁着霓虹,燃烧成她情愿成为的婊子。随着曙光破晓,那印度人掉转他的装满被乱刀砍掉脑袋的椰子的车子回家去。傅浩译幻想的和平季节那时,所有的鸟类部族啾啾唧唧,说着各种各样的方言,一同举起这大地壮阔的阴影之网,在其中穿梭来往。它们抬起无路的山坡上颀长的松树的影子,黄昏街道中装有玻璃墙面的塔楼的影子,城里一家窗台上一株脆弱植物的影子——那网如黑夜般无声升起,群鸟无声地鸣叫,直到不再有暮色、季节、衰败或天气,只有这幻想之光的行进路线,哪怕最狭窄的阴影也不敢把它打断。人们抬头观望,却看不见身后拖曳着在冰似的阳光中闪耀的银索的大雁和鱼鹰牵引着什么;他们听不见大群的棕鸟正在发出和平的呼喊,把那网背负得更高,将这世界覆盖,就像葡萄藤遍布果园,或一位母亲扯过轻颤的纱帐盖在辗转入睡的孩子轻颤的眼睑之上;正是那光,你将在黄色的十月傍晚在小山坡上看见;听说的人谁也不知道何等变化给渡鸦的聒噪、沙鸥的尖叫、环颈红嘴鸦的啼鸣注入了对这些鸟儿所栖居的乡野和城市如此伟大、无声和高尚的一份关心,除了那是它们季节性的路过,那是爱,被变得没有季节,或出自它们天生的高飞特权,某种比对它们下方共处于窗户和房屋的黑洞中的无翼生物的怜悯更明亮的东西;它们以无声的鸣叫更高地抬起那张网,凌驾于一切变化、对落日的背叛之上;这季节仅持续片刻,仿佛暮色与夜暗、狂暴与和平之间的停顿,但是,对照我们的大地的现状,它已持续得够久。傅浩译来自非洲的遥远呼声阵风吹乱非洲棕褐色的毛皮。吉库尤族如蝇一般迅疾,靠草原的血河养活自己。一个撒遍尸体的乐园。只有挂“腐尸少校”衔的蛆虫在喊:“不要在这些死人身上浪费同情!”统计证实,学者也掌握了殖民政策的特性。这意味什么,对在床上被砍的白孩子?对该像犹太人一样消灭的野蛮人?长长的灯芯草被打碎,成了鹭鸟的白尘,它们的叫声从文明的曙光开始,就在烤焦的河或兽群聚集的平原上回荡。兽对兽的暴力被看作自然法则,但直立的人却通过暴行而到达神圣。谵忘如提心吊胆的兽,人的战争合着绷紧皮的鼓声舞蹈,而他还把死人签订的白色和平——把当地的恐怖成为英勇。又一次,残暴的必要性用肮脏事业的餐巾擦手,又一次浪费我们的同情(像对西班牙一样),大猩猩在跟超人角斗。我,染了他们双方的血毒,分裂到血管的我,该向着哪一边?我诅咒过大英政权喝醉的军官,我该如何在非洲和我所爱的英语之间抉择?是背叛这二者,还是把二者给我的奉还?我怎能面对屠杀而冷静?我怎能背向非洲而生活?飞白译
星星假如,在万物的光中,你真的黯然隐匿,缓缓退回到我们命定的,恰当的距离,像月亮整夜徘徊在树叶间,愿你给这座房子带来隐秘的欢乐;噢,星星,双重的哀怜,对于黄昏你来得太快,对于黎明你来得太迟,愿你苍白的火焰保有平常日子的激情,引领我们最深的苦痛穿越混沌。舒丹丹译StarDerekWalcottIf,inthelightofthings,youfadereal,yetwanlywithdrawntoourdeterminedandappropriatdistance,likethemoonleftonallnightamongtheleaves,mayyouinvisiblydelightthishouse;Ostar,doubly英国狄兰·托马斯在悼念其父的《不要温驯地走进那个良夜》一诗中,对死亡这一人之天命进行了愤怒的拒斥:“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沃尔科特在进入老年之时,同样坚韧地将前半生对命运不屈不挠的抗争带到了与疾病和衰老对峙的生活现场:……我一直保持同样的狂怒,虽然我在家里的愤怒不合常理,身患糖尿病,爱并没有减少虽然我的手不停地抖,但并非在这张纸上。
诗歌赋予了诗人罕见的精神力量,这力量保证了他对创造力的自信和骄傲,以至于拿笔的手可以重新安排身体和诗歌的秩序,尽管他也知道,“死神将会把它从我方在这个胜地的方格桌布上的手中取走。”此刻的诗人是悲怆的战士,但也并不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与哀伤,他甚至像溺水之人向岸上发出绝望的呼救:“——你们所有人,救救他!救救他阻塞的心。”《西西里组曲》中,充满着祈祷、求告和哀怜,他向故乡圣卢西亚哀求:“岛屿和眼睛的守护神,为我匮乏的视力!”因为举目所见每天的日升、日落,都在“两个模糊的晶体后面”,疾病慢慢蚕食着他用以热爱世界的躯体,但他依然能够用诗歌这一优雅和骄傲的方式继续对世界和生活的感恩,哪怕他也不断地哀叹“才华舍弃了我”。
沃尔科特以“白鹭”自喻,不仅仅是认为自己是“一个长着白鹭头发的别霍”,也是因为白鹭是可以自由飞翔的鸟儿。这个形象最接近波德莱尔评价雨果时所说的“最复杂、最道德”的感觉,是因为在诗人精心挑选的这一形象中,蕴涵着那些“最具人性的东西”。对于沃尔科特这样杰出的诗人来说,白鹭起飞又降落,出现又消失,宛如人生真实境遇的情节,更重要的是,追随白鹭的身影,穿越世界,最终平稳没入茂密的橄榄林中,正符合初遇疾病衰老时愤怒的诗人逐渐获得宁静的心境——“进入那种平静/超越欲望摆脱悔恨,/或许最终我会到达这里”。从这里开始,沃尔科特对待死亡的态度更具东方性,因为他深知,尽管老年总是会遇到告别,“一些朋友,我已所剩不多,/即将辞世”,然而,消失又重新飞回的白鹭更像是生命的新生——记忆中不仅往事在回返,而是新的希望和新的创造在老年时光里同样可以重新开始,比年轻不懂珍惜时更美好,因为“余生仍然期待/新的可能,云影追逐着一道道斜坡”;也因为诗人明确地知道,“此刻我的头发与那些遥远的山顶押韵”。永恒的爱欲之诗
一般而言,对于东方人来说,爱欲与老年人无关——或者说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八十岁的沃尔科特并非没有意识到性欲或者爱欲给自己带来的困惑,甚至是道德上的折磨。他自称“一位疯狂的老人,他酷爱阴郁的农牧神”,他依然会凝视“在大腿上涂抹乳膏的香草色的姑娘”;在与早年恋人分别六十年后的相遇中,依然会“感到狂热短暂地返回”。在写给一对新婚夫妇的赠诗中,他想象这对爱侣在一起的情状,竟大胆地描述新娘——“她的身体靠得更近,像一条船驶向你,/她的港口,她的通道,她轻轻地摇晃,她的肋骨轻触你的肋骨”,使人感觉既是在谈论这对新人又像在描写自己的亲历。他将老年的爱欲称之为“我的敌人”,那是“可恶的欲望”,但却又为其做了合乎情理的辩护,因为“它们是美的”——我会和我的敌人分享这个世界的美即使他们的贪婪毁坏了我亚当岛的天真。我的敌人好像壁画里的一条大蛇,他所有的鳞片、毒液,闪光的脑袋都是这个岛的美的一部分;他无须忏悔。作为人性的爱欲是自然的存在,但作为人的沃尔科特却在老年之时,对平生的情事进行了勇敢的忏悔:“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我不能看得更远。/我虐待了她们所有人,我的三位妻子。”在《西西里组曲》中,他历数自己的过失,痛悔荒唐的往事,其中既有对不能抵御“塞壬”之诱惑的描述,也有对“不信”而变成盐柱的女人的追忆;既有对有关自身“绯闻”的辩白,也有对嫉妒、暴怒,扭曲的自我剖析——“这种对他人的简单快乐的憎恨,/……只有她的受苦才会给你带来满足”,直到象征死亡的“蛾子”成群在葬礼上出现,诗人终于承认:“我害死了她,用我刻薄的妒忌,我平庸的爱之恨,我可怜的耐心,我无能的焦躁。”
这些诗句令人惊悚不已。并不是说,沃尔科特在情感上比别的薄情寡义男人更糟糕,而是说他对自己的解剖更不留情,死亡的来临,使得人的忏悔更真实可信。也许沃尔科特在具体的情感经历中有过很多不堪的往事,但就其爱的抽象性和普遍性来说,他对女性动人的赞美,在《西班牙组诗》中,以及《在阿姆斯特丹》和《在心灵的海岸上》等诗里,处处可见那些被诗人的诗句赋予了永恒之美的“闪光的少女”的身影。这是否也意味着,作为一个普通男人的沃尔科特,与作为一个诗人的沃尔科特,是不能用同一个伦理标准来评判呢?不朽的自然之诗如果说,愤怒的老年之诗与永恒的爱欲之诗仅仅指的是沃尔科特《白鹭》一书体现的两种主题,那么,他独特的诗艺、对自然物象娴熟的隐喻转换、敏感而准确的洞察力,都可以在每一行诗中得到印证。或许是因为他同时是一位画家的缘故,在他笔下呈现的事物极具画面感,每样事物的形态、颜色、气味、光线等都是运动的,历历可见的。和那些抽象大师们不同,沃尔科特笔下的自然之物呼之欲出,生气勃勃又具体可感。这并非赞美之词,而是它们的不够——事实上,他的具象事物中充满了普遍性的抽象,每一样事物同时又都是它的大写字母,是它们这类事物的概称。布罗茨基对沃尔科特的评价极为准确:“他完成了任何博物学家都未能完成的事情——他赋予它们生命。”
诗人深信,如果他不写诗,世界将不存在——“没有词语,让北极的油轮驶向哈得逊河,让积雪的/痂从屋顶融化,没有诗歌,没有鸟群。”诗人之手的诞生,早于他的面孔。他的面容什么样,取决于他的手艺如何听命于那颗深藏于胸膛深处心脏的跳动。在《我的手艺》一诗中,他写道:我的手艺和我的手艺的思想平行于每个物体,词语和词语的影子使事物既是它自身又是别的东西直到我们成为隐喻而不是我们自己
这大概就是沃尔科特对自己诗艺的最直接的阐释。即使在众多卓越的诗歌大师之列,如他那般善于从大自然、从日常生活中攫取繁复意象,并举重若轻地重新安排创造一个新世界所需要的词语秩序的诗人,依然是罕见的。他的诗句的可视性、直接性,具有强烈冲击人们视觉想象的力量。这种视觉想象力,以奇妙的魔力调动起读者其余的感觉器官,并使他们相信,眼前这些词语就是世界的存在。他高超的隐喻方式,在《这篇散文》一诗中展露无遗。这是一首以自然之物的隐喻写就的文学评论——从一匹“赶上山路的骡子的步法”开始,延续了一首诗里隐喻系统的完整性,完美而无懈可击。在《乡村葬礼》这首诗里,沃尔科特以物和空间展示时间,从而使时间获得了空间的状态;而在《消失的帝国》里,诗人的视角超然天外,将星星、渔人的篝火和米兰、巴黎、伦敦的辉煌灯火并置一起,改变着我们熟悉的物理世界,无限拓展着读者精神性的宇宙感受边界。
译者程一身介绍,沃尔科特大部分诗歌都严格押韵,我们可以想见原诗的音乐性如何和谐地与内容相融在一起。尽管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为做到准确传达而放弃了生硬的凑韵,但读者依然可以在诸如《牧歌》这样的诗终感受到那经过译者之手传达出的音韵的美妙:“在秋天无声的咆哮里,在白杨树/刺耳的高音里,圣栎的男低音里,/在斯库尔吉尔河蜿蜒的音色咏叹调里……”,这样的诗句的节奏,也正是波浪的节奏,山峦起伏的节奏。
沃尔科特虽然在婚姻中没有从一而终,但他对诗歌却保持了一生的忠诚。他写下《在悬崖上》这首诗,无限悲伤地叹息自己“才华已经枯竭”——“除了放弃如同女人般的诗歌,因为你爱她/不愿看到她被伤害”。诗人对诗歌的感激之情,在悲声中并未结束,因为那一群白鹭再次起飞,正如他这本诗集最后一首《终结之诗》里所写,一张纸上的事物退去之后,“它再次变白”,一本书终结了,但一张洁白的纸总是预示着新的墨迹,新的书写,新生命的一页的开始,它将在其他年轻诗人那里,继续着“对元音和辅音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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